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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坊 2021-09-13 14:29:49 9010次浏览
在有宋一代的词人中,名家辈出、名作纷呈,如果要给宋代词人进行一个排名的话,这可是一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情,亦或是一件很难评判的费神的事情,因为有人喜欢婉约词,而有人又钟情于豪放词。
但要说哪位词人写的词最多,这倒是一个不难评判的事情,南宋词人辛弃疾以六百二十九首词作稳居榜第一位。因为在这个排行榜上的第二名的苏轼,苏轼虽然创作了三百六十二首词作,这一数量足以睥睨其他词人,但与辛弃疾比起来,仍有很大的数量差距。
所以,但从数量这一点上来说,给辛弃疾的名下贴上“创作达人”的标签的话,是实至名归的一件事。
辛弃疾也是宋词创作的多面手,他对豪放词信手拈来,他的豪放词气象雄壮,“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等传唱不衰的名句皆出自他的笔下。
纵观辛弃疾的一生,他的一腔伤时忧国的爱国之情,在很多词作中都表现得淋漓尽致,辛弃疾将爱国豪情和英雄气概融进豪放词中,读来能给人带来强烈的冲击力,读来酣畅淋漓。
他在婉约词的创作上也是游刃有余,辛弃疾的婉约词清新自然,优美的旋律和清新的文字在他的笔端流泻而出,像“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三三两两谁家女。听取鸣禽枝上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等描摹自然与乡村景物、体验乡村生活的作品,富有生活气息和生活情趣,读来倍感亲切。
所以,南宋著名词学评论家刘辰翁对辛弃疾的词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自辛稼轩前,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及稼轩,横竖烂熳,乃如禅宗棒喝,头头皆是;又如悲笳万鼓,平生不平事并巵酒,但觉宾主酣畅,谈不暇顾。词至此亦足矣。”
也就是说,辛弃疾之前的词人很少有他这样的词风,也不会等到广泛的认可。只是到了辛弃疾的时代,情况发生了改变,他的词作风格纵横文字,横竖自由、词意境界阔大、汪洋恣肆,好像禅宗醍醐灌顶,又好像笳声悲切万鼓齐鸣。
辛弃疾一生抑郁不平的事情都寄寓在一杯酒中,所以宾主相逢,他们便把酒言欢,谈论古今,酣畅淋漓、痛痛快快地饮酒作词。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作词到了辛弃疾这种境界地步也算达到顶峰了。
辛弃疾在词史上的一个重大贡献,就在于内容的扩大,题材的拓宽。如果将辛弃疾的词作比作一个花圃的话,这将是一个开满琪花瑶草的花圃,各种花卉在花圃中竞相开放、争奇斗艳。
可以说,凡当时能写入其他任何文学样式的东西,他都写入词中,诸如政治、哲理、友情、恋情、田园风光、民俗人情、日常生活、读书感受等,所以辛弃疾的创作范围比苏轼还要广泛。
在婉约词和豪放词之外,辛弃疾还尝试过将前人的诗句整合起来,融进一首词中,这样的融合不仅毫无违和感,而且词意的衔接和节奏也是自然妥帖,这也是辛弃疾词作中令人惊叹的一种创作方式。如果不仔细鉴别的话,一定会以为这些词句都是辛弃疾的原创。
比如在辛弃疾的词作中,有一首《忆王孙》,就是一首很有名的集句词,原词如下:
登山临水送将归。
悲莫悲兮生别离。
不用登临怨落晖。
昔人非。
惟有年年秋雁飞。
词前有一条小序“秋江送别,集古句”,辛弃疾开篇明义,直言不讳地说出这是一首“集古句”。也就是说,这是一首集句词。
将前人作品中已有的句子进行遴选、撷取,然后将这些选择出来的句子进行排列和重组,进行再次创作,写成一篇新作品,这样的创作方法叫“集句”。这本是古诗中的一种体裁,也叫集句诗,词也是一样的道理。说白了,集句诗本身就是二次创作的过程。
集句诗在我国文学史上是由来已久的一个传统,自东晋时代,诗人们就已经有了尝试创作集句诗的传统。宋代的文人们,格外钟情于集句诗的创作,王安石、苏轼、文天祥都是集句诗高手。尤其是文天祥,他以唐代诗人杜甫的诗句为题材,创作了两百多首集句诗,数量蔚为壮观。
王安石还非常喜欢集句诗,《招叶致远》一诗就是王安石集句诗中的一首代表作。首句“山桃溪杏两三栽”出自于雍陶《过旧宅看花》;第二句“嫩蕊商量细细开”出自于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第三句“最是一年春好处”出自于韩愈的《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第四句“明朝有意抱琴来”出自于李白的《山中与幽人独酌》。
王安石的这首集句诗全都是出自于前人诗句,别出心裁,浑若天成。如果不细加考量的话,很难相信这是一首集句诗,由于四句诗的诗意贯通,反而倒像是王安石的原创诗歌一样。
王安石又以集句为词,开词中集句的先河。南宋词人吴曾在《能改斋词话》卷二中写道:“王荆公(王安石)筑草堂于半山,引八功德水,作小港其上,叠石作桥,为集句填《菩萨蛮》云:数间茅屋闲临水……。”
有人认为这只不过是一种不足而道的技巧,不过是对已有诗词句篇的汇编、词句的堆砌,是从他人的诗词作品中摘章断句的技巧,没有什么创新。
但有的人却认为这是一种很高明的创作手法,这一类创作者认为这是一种古为今用、以故为新的方法,善于从古人的文化中汲取营养,并且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是对前人创作的认同和接力。
有了这样的创作氛围和创作经验,辛弃疾自然而然地也加入了集句的创作队伍中。那就走进辛弃疾的这首《忆王孙》中,一探这首集句词的艺术特色吧。
开篇句“登山临水送将归”,是古代文学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名句。这一句出自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
自从宋玉写了《九辩》之后,悲伤的感情与萧瑟的秋景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而抒写悲秋的感情,也成为历代文人着意渲染的主题,“悲秋”也成为一种情怀,一种镌刻在历代文人心中的传统。
为什么古代诗人对“悲秋”有着深深的眷恋情结呢?其实这也很好理解,这种情结的产生与古代诗人的人生境遇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诗人是敏感的、多情的。还有一部分诗人有着坎坷的人生经历,怀才不遇、寄人篱下成为他们的人生常态,他们的理想或者抱负无法实现,不免要在现实的物化中得到慰藉。而萧瑟的秋景似乎与他们的人生际遇有着天然的相似,所以“悲秋”也就自然成为诗人们尽力渲染的主题了。
辛弃疾用这一名句点出送别之意,因为这首词本身就是一首送别词。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在秋风萧瑟、秋意浓烈的时分,辛弃疾送别好友,离别的愁绪萦绕在词人心头,宋玉的千古名句也自然而然地浮现在词人的脑海中。所以这首词的开篇句奠定了全词伤感的基调。
第二句“悲莫悲兮生别离”,出自于屈原《九歌·少司命》,它的下一句是“乐莫乐兮新相知”。从本句可以推知,辛弃疾所送别的是刚刚结识的知心朋友,或许两人有着相似的人生际遇和相近的性格,两人一见如故,无话不谈,辛弃疾将他视为知己。
但朋友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踏上行程,因为刚刚相识却又不得不分别,所以辛弃疾悲从中来,这是一种没有缘由的伤感。辛弃疾慨叹当时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他曾在另一首词作《贺新郎》中感慨“知我者,二三子”。
或许是因为相聚短暂,或许是因为知己难求,或许是离别的伤感,总之,辛弃疾此时的情感是复杂的。有一首歌曲中唱到“唱一句离骚别愁,叹一生知己难留”,如果用这两句歌词来形容是此时辛弃疾的心情的话,或许是贴切的。
在中国文学史上,屈原与宋玉并称,辛弃疾将宋玉和屈原的词句组合一起,不仅意思连贯,而且读来余韵悠长。不得不说,辛弃疾采撷词句、运用词句的手法是很巧妙的。
第三句“不用登临怨落晖”,出自唐代诗人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一诗,这首诗是杜牧在重阳节写的。在杜牧的诗中,这一联为“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大意是说只应纵情痛饮酬答重阳佳节,不必怀忧登临叹恨落日余晖。杜牧的言下之意是说要趁着重阳节的节日气氛抛开世事的牵绊和烦恼,享受短暂的快乐。
夕阳将余晖洒在他们的身上,暮色降临,朋友相聚,兴犹未尽。夕阳无限美的时刻,也是辛弃疾与好友分别的时刻,登临送别,使人分外伤感。可以说,辛弃疾巧妙地借用了杜牧的诗意。
第四句“昔人非”,出自苏轼《陌上花》中的名句“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是昔人非”,苏轼借由眼前的春景联想到已成过往的人事,发出物是人非的感慨。辛弃疾用苏轼的诗句来表达他此时此刻的心情,不管是文意上还是情景上,都很贴切。
最后一句“惟有年年秋雁飞”,出自唐代诗人李峤《汾阴行》中的名句“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诗人由汾阴的古今盛衰,展开议论,发出了了人生际遇中世事无常的感慨,尤其是“惟有年年秋雁飞”一句,读来发人深省,引人深思。
而辛弃疾将李峤的这句诗剪取到自己的词作中,与前面的四句相比起来,词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虽然不是原创却胜似原创。
这首词只有短短五句,虽然都出自前代诗人的作品中,但辛弃疾匠心独运,以别出心裁的裁剪方式将它们一一裁剪下来,又以天衣无缝的粘贴手法将它们融合在一起。词作写得如此深沉,并且转接自如,行云流水,毫无违和感,读来确实有“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感觉